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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千 山 萬 水

 

  三日月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,坐落於無動的空間,由上而下,俯視前來觀望的人潮,一列列魚貫而入,幾乎沒有停歇,往來的男男女女,他看著每一個人,都有本丸主上的影子,三日月自覺不明白世間的美醜標準,卻能明白審神者外貌的平凡,一種柔和的善意,充滿靈氣,盈溢整個時代的少女,那是許久以前的故事,肉體的誕生,像是夢醒時的晨光灑露,他被拉拽而下,跌落凡塵俗事的千絲萬縷中。

 

  他記得初次來到名為本丸的宅邸,被眾人迎接的驚異,刀劍漂浮於塵世的記憶被靈力收攏凝聚,賦予肉身,給予外容,賦予力量的傳說,他們擁有的力度,智慧,乃至情感,揮舞刀劍斬落惡邪,同時以人之身體會千秋悲喜。他還記得第一次觸到的雪,不消片刻融於他指尖。

 

  他擦過水光,抬頭望向窗外無限延伸的雪,天際皚皚無盡的湮白,像他一位舊識的髮色,他們上一次相見,是多久前的事情,將近百餘年的光景。

 

 

千山萬水 插圖.jpg

 

  自他顯形以後,對四季變換的景色著迷,沒有番事時,他會坐在庭院的門廊邊賞景,滿庭櫻樹花語及鳥鳴,偶爾煮一壺茶,多是由鶯丸帶來的好茶葉,也許真是上了年紀,他們有時坐在一起,一句話也沒說上,後來大包平來了,鶯丸坐於門廊的時間變少了些。三日月偏頭想想,他應該算是挺早來到本丸的刀劍了,那時天下五劍還僅有他一把刀劍現形,他同其他刀劍出陣,回歸,屆時還沒開拓夜戰戰場,本丸番事幾乎由短刀們一手包辦,而院景變幻也單調許多,常是滿年的春與雪。

 

  短刀們閒著無聊,偶爾聚在一起說起現世的故事,當他們仍未擁有人身時,那些破舊卻清晰的所有回憶。三日月身邊總有許多人來來去去,三条刀派最先來的是今劍,而後是石切丸,他們並不熟稔,彼此卻總有一股牽引,緣於同宗同緣的出生,他們時常聚在一起,之後,岩融也來了。

 

  直到第一部隊開拓了新戰場,他還記得,那日出戰的是墨俁。

 

  「雖然塊頭不小,卻名為小狐丸……還請諸位多多指教。」

 

  稻荷神明派遣狐的使者,與三条宗近一同鍛冶的神刀,呼唷迴響的歌謠,小鍛冶,小鍛冶,剎那間流傳的記憶,竄入三日月宗近的腦海裡。那日,他們迎來了三条刀派的小狐丸。

 

  小狐丸的到來,也挾帶著無限生機綠意,那些原先種不起的花卉蔬果,都在小狐丸的照料下成長茁壯,令人稱奇,有人想同小狐丸討教種植的技巧,小狐丸卻也無法明確說出原因來,後來他們才想起,纏繞於小狐丸身上的傳說,源自稻荷神明的祝福,福澤同生,小狐丸,生來便是這萬物天地間的靈魂,是大自然切割出的恩惠。

 

  三日月宗近於人世被賦予至高美稱,天下五劍,以其為首,他貫譽天下,歷史於他,川流不息,而他始終站在一個旁觀的角度,俯視眾生,卻在了識小狐丸之後,才明白凌駕於萬物之上,是另一層面的神與靈,他們三条一派,存在了太久太久,已經忘記接近於人是如何,而小狐丸亦遠離了神靈太久,忘記了神靈本無情。

 

  他舔拭小狐丸杯緣殘留的酒液,對方嘴角擒笑,赤紅的眼目都是三日月逆光的影。「我這才發現,在月夜下,你眼裡的彎月會更鮮明。」小狐丸說道,三日月不置可否。是這樣呀。他回應道。

 

  「我對注意自己這件事情,總沒那麼上心,以後你替我注意吧。」

 

  小狐丸瞇起眼睛,低頭向三日月靠去,夜微涼,風吹拂他們的髮,三日月額旁的流蘇閃爍搖擺,一白一靛的髮都纏在一起,他們也不在意,小狐丸攬過三日月的頸脖,恍惚間,三日月明白,擁有肉骨,擁有心與血,原來是這般溫而涼。

 

 

 

 

  刀劍日日出戰,維護歷史,開拓戰場,直至夜戰開始,終於是短刀們的主場,大太刀與太刀們便退居二隊,輪流番事,三日月的番事技巧低迷,被一眾通過不用做番事的提議,三日月也不惱怒,眉眼彎彎,都是笑的模樣。他通常只有手合及演練時才換下內番衣物,偶爾也會隨著一同出遠征。本丸刀劍越發多了,除夕夜時,可以將整個大廳堂都坐滿,人聲吵雜,同初來時已大不相同了,院景也多了滿庭櫻與秋葉,落雪,夏夜。偶爾來到門廊邊時,已有好些人坐在那兒談天說地了,他便坐在一旁,也同他們一起聽故事,有時垂眸不語。

 

  小狐丸並不常出陣,唯有需要時才會披上戰甲,更多時候,都同他待在一起。三日月才漸漸明瞭,小狐丸並非彼世存有的刀劍。信仰。小狐丸道,信仰使小狐丸存於千年百年,也許永垂不朽,但時光長流,萬物終有一死,無所謂永恆的存在,他會在這裡,也無非是因為這個世界有人記得他。小狐丸緊緊看著三日月,道:「如同你所誦唱的那首小鍛冶。我的存在,也僅僅是如此而已。」

 

  僅僅是如此,純粹而唯一的原因。

 

  他抬手將茶杯微仰,茶水滑入口舌,是苦的味道。小狐丸從盤中拿起鳴狐特意做的豆皮壽司,送入口中,隨後,他聽見對方發出一聲嘆息:「真好啊。」

 

  三日月宗近笑了起來,「是啊。」

 

 

 

 

  萬物終有一死。萬物終會消逝。

 

  主上的逝去,消亡,給他們帶來了愁哀,對自身處境的迷離與茫然,嚐完了酸甜苦辣愛恨仇惘,便要將一切歸還予世間生靈,同歸同盡。他們在感觸世間溫暖的同時,亦親身體會溫暖過後的哀涼。

 

  最先消逝的是來派大太刀的螢丸,再不久,是長船派的燭台切光忠,本丸的落沒,伴隨審神者的死亡而來,不斷飛散的靈力,從他們身上解體,奔騰,朝滿園櫻樹残葉而去,殘葉秋紅,昭告了每一把刀劍的終途,他們不再出陣,因同伴的離去,也不再逢節慶祝,他們選擇將剩餘的時間與相伴之人一起,夜復一夜,日落日出,三日月宗近坐在門廊邊上,大多時候,小狐丸會在一旁同他消磨時間,等待也許不是那麼遙遠的終點,他們現在沒有什麼好吃的小點心了,也沒有太好的茶葉,他們有時甚至只是喝點熱開水,做著同過去一般的事情。

 

  那日,小狐丸近乎將一天的時間都耗費在石湖旁,三日月宗近找到他時,已是傍晚時分的烈焰天色。小狐丸見著三日月,有些驚訝,卻沒問對方為什麼尋路找來,他們之間隔著幾塊石塊的距離,三日月望著被天色沾染的湖面,輕笑幾聲,「好景致。」

 

  「是啊。」小狐丸說道,「我也是這幾日才偶然發現有這麼一個地方,從前沒仔細瞧,現在想來,是有些可惜了」

 

  「嘛,至少現在知道了,發現門廊以外的其他好地方,明天也能來這裡呢。」他望了一眼本丸的位置,幾面紙門透出暖黃色的光來,暗夜揮灑於大地,襯得他雙眼的彎月更鮮明,小狐丸朝他靠去,像從前,像昨日,他將視線收回來時,才發現小狐丸正一眼不落地看著他。

 

  莫不是想在這裡過夜了?他說道,小狐丸聞言,笑了出聲,「也不是不可以?不過還是不要今晚吧。三日月,你瞧,那裡。」

 

  小狐丸手指之處,是遠方一座茂密森林的一角,那裡冉冉上升的螢色火光,盤旋飛舞,三日月發出一聲驚嘆,讚美道:「真漂亮啊。那也是這次的新發現?」

 

  算是吧。小狐丸回答道,「那裡同我們一樣,也正步入永恆的流逝,那光火啊,三日月。」

  你明白嗎?

 

  他歛去笑意,淡淡答道。我不大明白。

 

  小狐丸發出一聲細微的悲鳴,三日月看著他坦然的神情,一下子了悟了,對方淡淡回答道:是嗎。便無下文,他們佇立許久,無法盡終的目送,他們誰也沒說話,直到月色完全降臨,夜櫻隨風飄灑,零落,他歎出一口氣,回想自誕生於這世間的瞬間,所有宛如前世的記憶便如潺潺流水不斷將他淹沒,卻其實那都是他此生的回憶,刀劍無情,刀劍無情,可他們被賦予人身肉骨,切膚的體會到愛恨別離苦,他坐看千年潮起潮落,萬千悲喜,三日月的目光落在小狐丸身上,他所注視的眉眼,體魄,閃爍螢白光芒爍爍的刀身,小狐丸看見的,與他必不相同。

 

  小狐丸啊,以凡人神靈共同打造的靈想之刃,承載著三条宗近之名,他的誕生,凝聚,死亡,他們生來便不曾相遇,小狐丸,倚靠信念而生的刀劍之靈,存於理想之中的刀刃,他與他本就不同,小狐丸視線所落之處,是這個世界消散的起點。

 

  這個世界消散了,他們會去哪裡呢。

 

  常聽聞人言逝者已矣,來者可追。有形之物終將消逝,他們沒有來日,僅有過去得以悼念,三日月垂眸,傾訴道:

 

  「我非因應萬物而生,你所能見的萬物生靈,皆是我無法與之同享的,我們的歸處亦是,你我逝去以後,會朝不同的地方去嗎。」

 

  小狐丸聽完,卻不以為意,伸手從旁摘下一枝櫻枝,上頭花瓣片片灑落,小狐丸偏頭側目,風起風落,「你我同出於宗近之手,年老的三条宗近啊,還記得嗎?他賦予我們於誕生之初的不僅是刃紋刀身,他可還給了我們一段緣分,即使緣意貧弱,弱不堪言,」小狐丸將手邊的枝櫻遞向三日月宗近,刺目的月光把他們給稀釋了,使他一時間看不清小狐丸面上的神情,三日月卻聽見無比清晰的嗓音,源於身旁的刀劍神靈,融化在一片櫻海之中:

 

  「同宗之緣,埋於刃面刀紋之間的記憶,聽你唱起小鍛冶時,全都為此甦醒了。」

 

  也許世人終將忘記關於我的事情。他說,艷艷雙眼閃爍星火,流泊轉動。三日月宗近向他伸去雙手,於千山與萬水中。但我不會忘記你。

 

  是了。小狐丸朝對方靠近,攬臂輕擁彼此,輕聲道:我也一樣。

 

 

 

 

  小狐丸向後墜去,三日月看見萬千流月和碎光百轉於小狐丸周身,空氣迸裂,破碎又零落,紅色的眼盈滿了所有的模樣,初鍛時的火光,再遇的熱烈,花鳥和風刃,千山與萬水,小狐丸被一切給吞噬,被世間千百萬物吞盡,三日月的指尖撫過的點點白光,是小狐丸留於此地的依念,記憶餘留的破痕,風起,把他們給吹盡了。

 

  三日月望著平靜的湖面,眺望遠山的深林,他將掌心收攏於胸前,彼時規律的躍動,他眼眸微瞇,而萬物歸一。

 

 

 

 

  往後百餘年,三日月宗近獨自詠唱屬於神靈之刃的歌謠。

 

 

 

 

  終於迎來的終點。三日月宗近振袖示意,伸前行禮,他的雙手朝上,刀光暗影,由上而落,他所描摹的段影,似捧著珍寶刀劍,閃爍,零落又飄灑,三日月宗近出口的仍舊是那句口禪,他攜著那光,揮舞袖口,藏於懷中,面帶數不盡的笑意,隨展場擺飾燈光的轉暗,消失於人世間。

 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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