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彼岸相望
滿室的芬芳伴隨著佛號陣陣傳來,幼小的狐子睜大雙眼,安安靜靜的彷若只是個旁觀者。
『這家怎麼就出事了?』『據說是車禍啊……』『只留下孩子也真是……唉。』『你不知道嗎?這孩子其實是養子,據說已經被好幾家收養又……』『噓!這話可不能亂說啊!』流言蜚語四處竄起,沒有人注意到、列坐在席上的幼子消失在簾幕之後。
「找到你了!」從樹叢底下鑽出一個少年,狼狽的直起身子,帶著笑意向幼子擺了擺手。「你是小狐丸對吧?」少年似乎並不在意自己身上沾了多少樹葉,晃著慢悠悠的步伐向幼子搭話。
「……嗯。」幼子恍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蹲看庭院裡的游魚,平日裡看慣的景色,並不覺得有多有趣,但此刻卻奇異般的能撫平混亂的情緒。
「吶、我是三条家的宗近,在不久後的將來,要成為你的兄長的人。」似乎對這不被搭理的狀況感到不以為意,少年逕自蹲在幼子身邊,伸出手、攪亂了水面,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波紋,將池子裡悠然自得的魚群給驚得四處逃竄。
「兄長……?」陌生的詞彙,讓小小的腦袋瓜有了剎那的空白,幾度思考未果之後,他揚起頭、將視線投向自顧自搭話的少年,那平靜無波的眸子裡,恍若被光線折射的池水,透出了疑問。
「嗯……兄長就是一起吃飯、一起洗澡,一起闖禍、一起挨罵的關係。」看著小小的人兒總算是對自己的話有了反應,三条宗近漾起好看的笑,瞇起的眼底藏著一抹如勾的新月。
「還真是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啊……」依稀記得那時候、同是三条家的石切丸,從石燈籠後轉了出來,一邊教訓著宗近別胡亂說話,一邊將還年幼的自己給牽引回大堂上,才發現因著自己的消失,大堂上早已亂了套。
從那之後,他就被三条家收為養子,而三条家雖然貴為名門,卻四處收養了許多孩子,收養的標準卻毫無依據、也沒有章法,他就跟著這些孩子們一起生活,直到現在。
小狐丸仰躺在有些褪色的榻榻米上,看著天花板上老舊的電扇,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,賣力的轉著,奈何夏日暑氣炎熱,這點涼意很快就消失殆盡,就連格子門外吹來的風,也帶著熱氣。
「今夏實在是有夠嗆的。」這若是照兄長的話來說,就是所謂的苦夏。已長大成人的幼子閉上眼睛,卻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沉香味,在鼻腔裡浮現,讓本已欲陷入昏睡的狐驚醒。
側眼望去,老舊的和式房間,依舊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。
而廊外的樹影斑駁,在即將西落的夕陽照耀下顯得昏黃,牆壁上古老的掛鐘敲響,默數著報時的聲響,小狐丸這才發覺,時間已經不早了。
不明白啊。
三条宗近向著天花板伸出手掌,略微一使勁,就感覺到些微的痛楚,從手掌與手腕交界的部分傳來,雖然從外表看來,並沒有受到多嚴重的傷害,不過在那之前,自己可是在醫院昏睡了快三天。
而這幾天,原本自己親手送走的人,卻又折回來,一直隨侍在側。
「怎麼就這麼笨啊?明明就是我一手帶大的,但該聰明的部分,卻沒有一處學會……」盯著傷口處的紗布喃喃自語,三条宗近瞳孔裡的光線發散,形成一彎新月,小狐丸推開拉門進來的時候,恰巧就被這月牙給勾住,還來不及開口叫喚,他就像是察覺到了,視線隨之一拋,小狐丸覺得,自己彷彿要溺在那深不見底的雙眸裡。
「要換藥啊?」瞇眼漾起笑,看著來人手裡抱著醫藥箱,三条宗近有所自覺的坐起身來,伸出受傷的手臂放在矮桌上,在那之前,也有想要自己換藥的打算,礙於只有一隻手能出力,再加上眼前這傢伙擅自搬來棉被與枕頭,在房內打起地舖,自此之後,換藥這件事,就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裡,更準確地來說,自己就像是出生的嬰兒,受到無微不至的照護。
「嗯……在那之前,先擦澡吧。」在那眼底的月,被瞇起的眼皮給遮蔽,復再睜眼,只剩下清澈的藍,小狐丸移開目光,聲線不自覺的變的低且幾近於無。
「唉、比起擦澡,果然還是想泡澡呢……」移動到浴室之後,三条宗近坐在矮凳上,任由小狐丸擦拭身體,視線卻看向一旁空蕩的浴池,想當然爾,這個要求是沒法被允許的,因此他只是喟嘆般地說出口。
「再忍耐幾天吧?」回答至背後傳來,小狐丸的聲音不大不小的、傳入三条宗近的耳裡。
「還得再等幾天啊?」百無聊賴的,三条宗近用著近似厭煩的語調說著,同時感受到背後的力道在一瞬之間有所停頓。
『這笨狐狸喲。』敏感的察覺的這個停滯,三条宗近垂下眼眸,嘴角卻向上揚起些微的弧度,無聲的對著空氣說著。
待到就寢時分,已熄燈了許久,寂靜的夜裡再沒有什麼其他的聲響,但三条宗近卻睜開了眼。
映入眼簾的是看慣了的天花板,不是醫院裡冷寂的色調,呼吸到的空氣,也帶著夏日裡常用來點燃、當作蚊香使用的柑橘皮的味道。
那、是什麼讓自己從睡眠之中清醒?三条宗近試著撇去睡意,在半夢半醒間思考著,與日常不同的『異常』,一是自己受傷、二是小狐丸待在自己身邊。
是傷口在痛嗎?不對,在小狐丸的悉心照料之下,就連自己都覺得,傷口好的比往常快速,既然不是傷口的問題,那就是小狐丸時至今日依然待在自己身邊,三条宗近轉頭望向地板,率先看到的是小狐丸平日裡愛惜的毛髮,此刻雜亂無章的散在地上。
「……好美。」身為三条家的一員,平日裡,三条宗近也從沒少聽過阿諛奉承的讚美,對自己的外號,從不排除『美』這一類,已聽到幾近麻木,更何況,他從不覺得,美的本身,是自己。
如果可以,小狐丸希望受傷的是自己,而不是宗近,那天,若不是為了刻意送自己出門,他是不會走那條路的,關於這點,小狐丸確信著。
在看到那則消息之後,『車禍』這兩個字大剌剌的占據了腦袋,要不是殘存的理性還勉強的支撐著,當下就想掉頭回去,回到那個有他、有大家一同生活過的家,雖說、石切丸去了主持的神社,今劍和岩融結伴外出旅行,實質意義上待在那個家最久的是宗近,但就算如此,每次說要『回家』,大夥都知道該回到哪裡。
三条宗近好似一道永遠也不會變的風景,總是掛著笑顏矗立在那。
但此刻,他卻身著醫院統一發配的病人服躺在病床上,長長的眼睫毛合攏、胸膛微微起伏著,好似睡的一片安寧,可是,小狐丸的腦海裡卻浮現醫生的叮嚀『有輕微腦震盪的疑慮,所以要住院觀察幾天,另外,左手臂有輕微骨裂,雖然骨裂程度不至於要開刀,但在痊癒之前,都要盡量避免過度激烈的活動。』
「不是說過、要好好照顧自己嗎?」連半天都不到,就讓自己受傷,這樣怎麼讓人安心啊……兄長?直到親眼看著人安穩的躺在病床上,小狐丸這才覺得一路上被懸在半空中的心臟,總算是重新落入了胸膛裡。
「怎麼醒著?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甫一睜開眼,撞進視野裡的,又是那彎新月,直勾勾的望著自己。
「……沒事。」總不能說自己看傻了眼吧?三条宗近哂笑著,期盼能蒙混過去,卻意外的引起小狐丸的行動。
「是嗎?讓我看看。」沒有遲疑的,小狐丸旋即翻起身,翻起了自己和三条宗近的瀏海,額頭抵著額頭,確認著體溫。
對著這一連串舉動,三条宗近沒有特別的反應,只是低垂著眼簾,撇開了視線。
「應該沒事……只是,你一直心不在焉的,就是因為這樣才出車禍的,對吧?」赤紅的雙眼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三条宗近,在確認了體溫並沒有異常,小狐丸這才往後拉開了距離。
「那又如何?」感受小狐丸的注視,三条宗近揚起了眉,似笑非笑的反問,而這副面容,小狐丸曾經在他接待外客的時候見過。
「我們,不是『一起吃飯、一起洗澡,一起闖禍、一起挨罵的關係』嗎?」小狐丸不明所以的回著,捫心自問,他自認、應該沒有做出什麼會惹惱三条宗近的事,要不,他不會用著如此疏離的態度。
「你還記得啊?」聽到自己曾經回答過的句子,三条宗近忍不住露出一絲詫異。
「當然記得。」在被當作皮球一樣的踢來踢去之後,是誰對那樣的自己伸出手,這份溫暖至今一直都留存在心中,怎麼可能忘記。
「這樣啊……」沒想到當年自己隨口說出來的句子,居然會被記到現在,三条宗近有些意外的尷尬,好在年少時候的口無遮攔,並沒有說出什麼太傷人的話。
END